遙遠的帕米爾

第九回

沙加離開帕米爾高原第三天了。

帕米爾高原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分,這裡,卻才是中午時分。

這裡不是自己熟識的地方,穆發現自己在就在被印度人稱為「母親河」的恆河邊。

從喜馬拉雅山區奔流而下的河水,在印度人眼中永遠都是聖潔無比,傳說中可洗脫一身罪孽,可令人死後免受輪迴之苦,淨化身體和靈魂的聖水。她滋潤著這片土地,孕育了這個古老國度的文明。

這裡是印度恆河最神聖的一段--瓦拉納西古城旁的河岸。沿著穹穹河流,河沿西岸建了一大片樓梯,緊接背後一大排古色古香的房屋廟宇。穆遙遠望去,看見在河中洗浴的男女老少,挑著水桶從恆河擔水上來的村民,岸上打坐著的僧侶,還有光著身子在河水中歡樂游水的孩子們,穆覺得自己仿彿置身在百年之前,一切還是那麼自然而然。

穆有點迷糊的從河沿的樓梯上去,視線很快就落在遠處一間外表殘舊古老的廟宇上。

轉過頭,穆的迷糊地望著夕陽下顯得金黃的恆河河水,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記得小時候,還未懂得控制自己的超能力,老是心想著去什麼地方就瞬間到達了。

剛剛他想著沙加,所以就來了。

那天決意要分開的人是他,過不了幾天卻又跑過來相聚,這不是太戲弄人了嗎?而且經過那天,沙加還會想見自己嗎?想到此,穆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是希望沙加對自己死心,還是未忘。

要回去嗎?千里迢迢來到,見了面又可以怎麼樣呢?他還可以跟他說什麼?

對他說了這麼決絕的話,他大概已經生氣了吧?

想著這些問題,穆漫無目的的走到車來人往的大街上,看見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牛,有的完全無視週圍的事物游蕩著,有的甚至橫臥在街道中心,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這就是印度人對神牛的崇拜景象嗎?穆看見往來的各種車輛和行人都躲著他們,走在大街上,也自然入鄉隨俗,小心的繞著他們而走。

『爸爸。』

一把孩子的聲音把穆喚停,低頭望下去,是一個穿得破破爛爛,長得又瘦又黑,連鞋子也沒穿的孩子。只見他一雙大大的眼睛用期盼的眼神望著自己,伸著手掌,嘴裡叫著「爸爸。爸爸。」。

穆立即就會意,孩子是要討吃吧?穆雖然身上沒帶食物,但想到剛剛阿古伊利亞送來的糕點,就把雙手收到背後,利用念動力把被自己放在家裡,遠在帕米爾高原石塔家中的糕點送到來自己手中。

穆從袋子裡拿出一件糕點遞給孩子,那孩子高興的接過糕點就往嘴裡塞,吃得滿臉黏黏糊糊的,惹來了幾只蒼蠅黏在他小小的臉額上,但孩子卻毫不發覺,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看著這情景,穆憐惜地摸了摸孩子的頭,另外一隻手則幫忙把黏在他臉上的蒼蠅趕走。孩子對著穆微笑道謝,高興的走開了。

穆回首,看見另一個孩子嘴裡也叫著「爸爸」,在跟一個外國遊客討吃。而沿著大街一直走,大量到處乞討的乞丐﹑大片古老破爛的窩棚﹑大群光著上身及赤著雙腳的閑人,這裡是跟西藏帕米爾高原截然不同的國度…。

『小姐,買龍珠果嗎?』
一個中年的印度男子,捧著一籃龍珠果走到穆跟前叫賣。

小姐?穆禮貌的擺擺手,表示不買。

『小姐不像是本地人啊!從哪裡來的?』
男子見穆穿著得一身異服,又長得標致迷人,視線不禁一直停留在穆的臉上。

『西藏。』
穆看見男子色迷迷的眼神就覺得不舒服,穆別過臉,轉過身子就要離開。

『西藏?好遠的吧?』
男子卻死纏不休,跟上穆的步伐,一直跟穆說話。
『結婚了沒有?喜歡印度男人嗎?』

問題越來越怪了。穆加快腳步,但那男子竟一把抓住了穆的手臂,強行要穆停下來。

穆正想把這個無賴摔開,這時一隻手卻把那男子的手用力的抓起。

『別碰我的女人!』

這聲音…穆轉過頭一望,果然是沙加!

那印度男子握住被沙加抓得發紅發紫的手腕,連跑帶跌的走開了。

『跟我來。』
沙加牽起穆的手,走到一小橫街裡。
『沒嚇倒吧?你怎麼會在這裡?』

聽著沙加溫柔的話語,感受著從沙加手心傳來的溫暖,穆感覺自己一陣臉紅耳熱。

『沒﹑沒有啦!』
感覺到自己的不自然,穆有點慌的拉回被沙加牽著的手。
『堂堂聖鬥士怎麼會給這種事嚇到呢。』

『那你怎麼來了?』
沙加再問。

『…呃……我﹑我……』
該怎麼說呢?穆支吾以對。

沙加笑了,看見穆那一刻,沙加以為自己看錯了。果然,他一直盼著的人,終於都來了。雖然沙加未能得知穆與聖域之間存在著的秘密,但言語間,這個秘密關係到的似乎不止是穆一個人,甚至是整個聖域的安危。沙加可以理解善良的穆是寧願自己痛苦都要保護別人,他不希望牽連別人,所以才獨自一個人承受一切。既然穆已堅決如此,沙加心裡也只好尊重。他知道他唯一能我他做的是支持他的決定,就算不能與他承擔一切,他只希望可以在他身邊跟他在一起。

今天見穆到此,沙加想,自己應該還不是一廂情願的想待在他身邊吧?

『來,到河邊走走吧。』
沙加微笑的對穆說著,未見面前那種鬱悶的心情早已一掃而空。

來到河岸邊,沙加和穆坐了在岸邊的石樓梯上,遙望著偉大的「母親之河」。

『吃嗎?』
突然想到手中拿著西藏帶來的糕點,穆打開袋子,拿出了其中一件。
『阿古伊利亞送給我吃的。』

沙加默默的接過,剛剛大好的心情瞬間又沉了一半。

『她對你挺好的吧。』
沙加咬了一口。哼,那女子的廚藝還真不錯啊…。

『是啊,她很關心我。』
穆沒有留意到沙加醋意,接著說道︰
『她問起你呢。』

『喔?』
沙加望向穆,發現穆用甜蜜的笑容望著自己。有股不好的預感啊…

『她以為你是女子呢!』
取笑他,就當是對剛剛的事情的一個小報復。

『哼…不知道剛才被人誤會是女人的人是誰?』
沙加也不示弱,其實這種事經常都會發生在他們身上,要說習慣也好,麻木也好,已經見慣不怪了。
『都不知道隨便一個女子走在街上是多麼危險哩。』

『說起來,剛剛怎麼說我是你的女人?』
說著這句話,穆不禁臉紅了。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害羞?

『你剛剛也還未回答我的問題,你怎麼來了?』
沙加故意岔開話題,比起其他事情,對沙加更重要的是穆現在的心情。
『不是就給我送來糕點吧?』

穆沒有回答,凝望著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的河面。說要不再見面的是自己,現在卻又自己跑了過來。心裡只想著要見他一面,想化解他們之間的誤會。但要是不能把真相說出,誤會又如何化解?現在就算見面了也是無補於事的,真相不能說出,感情不能抒發,最後殘酷的現實還是要令他們分離,甚至敵對。只要想到他們之間立場的矛盾,穆就在心裡告訴自己,與其見面徒增痛苦,不如不見,讓時間慢慢沖淡一切。

穆用了非常的手段令沙加離開,希望沙加會從此死心…。

見面--並沒有解決他們之間存在的問題及矛盾,但卻確實抒緩了心中的那份思念。

『對不起。』
良久,穆低低地說了這句話。

『嗯?』
為什麼要道歉呢?沙加不解。

沙加應該生氣,甚至敵視這個背叛聖域的人,而此刻面對著沙加的溫柔,穆心中有愧。那天他對沙加做的事,別說是沙加,就是穆也覺得生氣。而一直以來,他沒有顧及過沙加的感受。雖然按照穆的推理,要沙加離開自己是最能保他名節及安全的。但沙加卻對穆動了情,而穆卻沒有相對地考慮到沙加會因穆的決絕而受到傷害。也許,這兩者之間的輕重他不懂分辨,但要選擇哪一方的人應該是沙加本身,而不是穆。

而作為聖鬥士,穆選擇了沙加作為一個聖鬥士該做的事情。

但沙加的選擇又是…?

--不,沙加沒有選擇的餘地!要活,沙加就得選擇聖域!

(沙加,你可以怨恨我,但這是我保護你的唯一辦法。)

『我那天…這樣對你,你是應該生氣的。』
你生氣,我還比較心安。穆低著頭說道。

『…穆,你來是為了見我嗎?』
沙加,張開了那雙美麗的水藍色眼睛,凝望著穆問道。

穆看著沙加,又望回河水,默默的點了點頭。他確實是為見沙加而來,沒想過見面後可以怎樣,是因為心中一股莫名的思念,把穆帶到印度來。

『你不問我為什麼要來見你嗎?』
穆接著問。

『你有答案給我嗎?』
沙加想大概連穆本身也不知原因,那他又何必追問?

這樣毫無因由的想見一個人,只是因為思念,就讓穆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用瞬間轉移從帕米爾高原來到瓦拉納西古城。見面對穆來說只能抒緩心中的那份思念,對於他們之間的問題卻無從解決。因為穆早已下定決心,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把八年前在聖域發生的巨變說出去。

八年前,艾奧羅斯的死令穆有了這個決定,有了永遠孤獨的覺悟…。

當年,當穆發現眼前的教皇是別人的時候,弱小的他只想到把這事情告訴了當時最可靠﹑最能信任﹑唯一知道教皇與穆的師徒關係的艾奧羅斯知道,期望他能做些什麼,把事情查個明白。可是第二天早上,他聽到的卻是「叛徒艾奧羅死被殺」的消息。

雖然不知道那晚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但艾奧羅斯的死卻是鐵一般的事實。

『沙加…,你還記得艾奧羅斯嗎?』
穆不回答,反問。

『艾奧尼亞的哥哥,當然記得。八年前他背叛雅典娜並企圖逃離聖域,之後也是以「叛徒」之名被殺。』
沙加說著這些話毫無感情起伏,仿彿死去的艾奧羅斯都不曾是自己同伴一樣。
『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也很震驚,但這是事實,連艾奧尼亞也得接受這事實,並接受長期監視。』

『沙加,我只是不想你像艾奧羅斯那樣…』
要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艾奧羅斯,他就不會含冤被殺,他不可以再害到沙加!
『…像他那樣……身敗名裂地死去。』

像艾奧羅斯那樣?果然是跟八年前艾奧羅斯的死有關係嗎?從穆的眼神,沙加可以感覺到穆的悲傷和無奈,他知道穆一定是揹負著一個非常沉重的包袱,一個只需他一人獨力承擔的包袱,所以他獨自跑了到帕米爾高原,不讓任何人走近自己。

艾奧羅斯因背叛聖域而被殺了,那穆呢?

『像艾奧羅斯那樣…但我沙加不會背叛聖域,我沒理由會背叛聖域,你也不會。』
沙加緊握住穆的手,堅定的神情,不容他人否定。
『所以,我也同樣不會背叛你,因為我沙加最相信的人,是你,穆。』

『不,你不明白。』
穆甩開沙加的手,別過臉說道。

『我明白!』
沙加立即捉回穆的手,這次握得更緊,似是不容他離開自己。
『你想保護我,那你自己呢?』

為什麼只想到別人?現在被聖域通緝追殺的人可是穆啊!穆一天不把事情講清楚,沙加還是不能明白穆那自相矛盾的做法。跟艾奧羅斯的死有關係嗎?他有不能回去聖域的理由嗎?為什麼不能把事情解釋清楚?

『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把滿腹疑問吞下,沙加把他唯一的願望說出。
『我喜歡你,所以想跟你在一起,與聖域無關。』

好一句「與聖域無關」,穆看著沙加深邃的眼睛,為何他可以說出這種話來?他做不到啊!沙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本,所以才不知輕重的說了這樣的話吧?還是在他心目中,他們之間的情愛比聖域都要重要?

(沙加,你終究是選擇了--)

『穆,你來不是為了想見我嗎?』

沙加輕柔的話語,把穆的思緒拉到重點上。

對,他沒資格質疑沙加,自己不也是不顧一切的來見他嗎?說了不再見面,說了要分開,到頭來還是自己主動跑了過來。他不是也跟沙加一樣,把聖域的事情拋於腦後了嗎?他不是也在思念他的時候不知不覺的利用了念動力來到沙加所處身的地方嗎?

(沙加,我想一直都看著你,可是我更加不想為你帶來災難啊!)

『穆,我們別再分開了。』

捉住穆的手放開,沙加雙手環過穆的肩膀,把他的身子緊緊的抱在懷中。

『我沙加不會讓你再離開我。』

霸道的說著,語氣中有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穆沒說什麼,只是乖乖的讓沙加摟著。

也許,他應該放任自己一次。

也許,他應該自私一次。

也許,他應該別顧慮太多。

也許,他應該跟隨自己的意願做一次。

『對不起,沙加。』
穆也提起手擁著沙加,不經意的說道。

『對不起?』
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沙加望進穆那稚氣未除的雙目。
『為什麼?穆。』

『關於教皇…關於我離開聖域這事情,』
穆頓了頓,接著說︰
『我希望你不要再問…你可以答應我嗎?』

『嗯,我沙加答應你。』
沙加爽快地答應,反正他知道穆是斷定不會把他所知道的「秘密」說出來。

『也別再來西藏找我了…』

『為什麼?』
那不就等於以後不要見面嗎?

穆只是笑了笑,說道︰
『換我來找你。』

『穆,你意思是…』
沙加難掩臉上那高興的表情。

『沙加,我…我喜歡你。所以更加不想傷害你,我希望你安全,你明白嗎?』
穆帶點激動的說著,他不願意要沙加傷心,但更加希望他不要牽扯進來。

『穆…』

『這不單是關係到你和我,還有我們的同伴,以及整個聖域。我希望你聽我講,如果給聖域發現你和我有任何來往,那…』
那沙加就會像艾奧羅斯一樣,背著「背叛女神及聖域」之名地被處死。
『我…已經無法回去聖域,我有我的理由,但沙加你不可能為了我而…』

『我明白了,穆。有你這句說話就足夠了。』
沙加合上雙目,可以從穆口中聽到「喜歡」兩字,沙加已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你和聖域之間的事我不會再問。我依然是效忠女神及教皇的聖鬥士,不管你的立場如何,我都會跟你在一起。』

『沙加,…』
面對沙加赤裸裸的表白,穆難以不動容。

『我沙加由始至終都相信你,只要我知道你心中有我,即使你認為我們不見是最好的,那就不見。』
沙加重新擁上穆的身體,感受著他身體的溫熱。要是穆真要他們不見面,沙加大概會很難過。但清楚知道穆要顧慮的人和事,他又怎能跟他耍任性?穆要走到這步已不容易,沙加怎會想再與他為難。聖域的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又何必急於一時?
『我深信你沒有背叛女神,這樣就夠了。』

沙加一句說話,已勝千言萬語。仿彿真的如他所說,只要他們在一起,就算死也不可怕。

淚水從眼裡滲出,似是多年來獨自在高原所受的孤寂都要一下子宣泄出來。

『沙加,謝謝你。』

也許以後他們還是會死--

但只要有對方在身邊,只要知道對方心中有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