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的心

第四回

當馬超和趙雲到達馬超官府的時候,
天色已晚,日落西沉了。

官府的後園裡,在星光的點綴下,
溫和的晚風和柔和的月色下,
兩人在一個小亭裡共享晚膳。

『好酒。』

夏天不適合喝烈酒,涼洲人在夏天,
都會喝這種甘甜的酒。
入口之後涼涼的,甜甜的,
好象都要把夏天的悶熱氣都全部驅去。

『在我故鄉涼洲天水,天氣沒南方的炎熱。
最熱的八月,大家都會喝這些涼酒解熱。有效吧?』

『是,還得多謝馬將軍的邀請呢。』

『我才要多謝你賞面!你也不要太見外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來~乾了它!』

馬超替趙雲倒了酒。

『乾。』

兩人都乾了杯中的酒。
馬超拿去筷子,向趙雲介紹著放在桌子上的飯菜。

『不要客氣啊!雖然都不是什麼山珍海味,
可都是涼洲的出名小菜,吃多一點吧!』

西涼人大多是游牧民族,民風純朴,
所以他們不會挑吃山珍海味。
涼洲有的是天然資源,物資豐富,
特產特別多,聞名中原的特色小菜也包羅萬有!

『平凡的材料,味道卻那麼不平凡。
馬將軍府上的廚師也是涼洲人嗎?』

『啊,是啊!是隨行的廚師。』

趙雲也留意到馬超喝的是涼洲的酒,吃的是涼洲的菜,
穿的是涼洲游牧民族的服裝……

『馬將軍會想家嗎?』

『……!』

被趙雲突然這樣問道,馬超的表情就立即沉了下來。
其實馬超一直想掩飾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畢竟在下屬面前,不可以帶頭想家,
更別說在外人面前了。
可是馬超始終在涼洲長大,而且如無意外的話,
他將會是涼洲太守呢!

可是一夜之間,他失去了他與生俱來的一切。

曹操用計,把馬超的父親,當時的涼洲太守馬騰,
以及馬家的次子馬休和三子馬鐵,以“陰謀叛國”的罪名殺死。
而正當馬超為了報殺父及殺弟之仇,領兵漸漸殺入洛陽之時,
曹軍反趁機舉兵殺入涼洲,把馬家人殺盡。

包括馬超的妻兒。

『…對不起。』

趙雲對馬超的故事都略知一二,
看見一直露出爽朗笑容的馬超突然陰沉了下來的表情,
趙雲的心也不可思議的跟著沉了下來……

馬超看見趙雲的臉容,
立即強擠出一個笑容來。

『哈哈~對不起什麼?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過去的事,一直想著也是沒用的,對不對?』

馬超苦笑了幾聲,但仍難掩內心失去親人及家鄉的那種悲痛。

『趙將軍……有妻兒嗎?』

馬超嘗試改變話題……。

『有兩個兒子在桂陽,內子在前年冬天因病去世了。』

『哦?父母親也在桂陽?』

『不,他們在常山真定。』

馬超一口氣喝下一杯酒,
若有所思的望著空酒杯……

『這麼說,他們都在遠離戰火的地方呢…』

馬超還是笑瞇瞇的,語帶羨慕的口吻。
的確,比起失去了一切的馬超,趙雲實在幸福得多了。

『……真羨慕你呢……』

想到自己的不幸,一時感觸,
馬超突然拿起整瓶酒往嘴裡灌。

『啊…!不要這樣!』

趙雲立即站起來,
拉著馬超的手臂,阻止他這樣胡亂灌酒。

馬超似乎有點意外,呆瞪著趙雲…。
看見趙雲臉上表現出擔心的表情,馬超感到迷惘。
趙雲在擔心自己嗎?出於對朋友的關懷?
對同僚的普通慰問?還是這只是趙雲的一般交際手段?

『放心好了,我還不至於差勁到喝了這麼一小瓶就會昏掉。』

趙雲猶疑了一會兒,
便放開了馬超強壯的手臂,慢慢地坐了下來。

見趙雲放開了自己,馬超才喝了一小口。
嘴巴無意識的說著心中想說的話。

『有些時候,我會想……人究竟是為什麼而生?
又是為了什麼而活?』

馬超望著手中的酒瓶,突然說道。

『以前,我會以為是為了繼承父親的爵位。
安份守紀的做一個涼洲太守……
我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生來就背負著這些使命…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失去我擁有的一切……』

馬超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竟然在吐苦水!
自從悲劇發生以來,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過自己內心的心境變化。
並不是沒有人關心他的,是他自己不願意說。
因為他不需要任何同情。
包括目前與他最親的堂兄弟馬岱。

這是因為在別人眼中,馬超很強。
所以他絕不容許自己懦弱。

他一直在逞強,一直在勉強自己要堅強起來。
因為如果連他自己也站不起來的話,他身為馬家長子,
怎麼能夠領導他的西涼兵繼續生存?
所以他作為其他人的榜樣,他一定要撐下去。
口裡對下屬說要化悲憤為力量,為自己的民族而戰,
不能有損西涼兵的威名,可是他內心的恐懼又有多少人會明白?

也正因為是這樣,他都快要崩潰了。
他需要釋放,他需要聆聽者。

『當我失去一切的時候,我唯一的目標就是報仇。
我調動了涼洲差不多所有兵馬,攻伐曹操,就是為父報仇。
本來攻陷了潼關,長安,眼見洛陽城已經近在眼前,
最後卻中了曹操的離間計………
結果不但報不了仇,而且連整個涼洲也入了曹操手裡…。
現在想起來,還是要怪自己太衝動……』

想到這裡,馬超不由得笑了出來。
是在取笑自己愚昧魯莽,做事總是強逞勇……

『你也覺得很可笑吧?』

馬超抬起頭望向一直靜靜聆聽著的趙雲,
卻即碰上他悲傷的神情,不是嘲笑,也不是同情。
難道眼前這個人能夠感受到他的無助、悲痛、和恐懼嗎?

是的,趙雲聽完馬超的故事,感受到他的痛苦,
對馬超沒有一種同情的感情,而是有衝動想分擔。

馬超卻仍然無意義的咧著嘴笑。

『嘿…別擺出這副模樣嘛!
好象我變得很可憐似的!』

已經夠了,馬超覺得現在的自己很難看。
雖然有些事說了出來,有人明白了,心裡總是會舒服一點。
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夠了。
馬孟起,枉自己還一直以東漢名將之後的名為傲!

馬超氣定神閑的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後倒進口裡。

『那馬將軍現在會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趙雲突然小心翼翼地問道。

馬超被趙雲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傻了。
他的確有想過這個問題,可是一直都沒有想出一個答案。
每次想呀想的,到頭來總是自己獨個兒喝悶酒,
喝得昏昏醉醉了,就倒頭大睡至太陽昇起。

『我不知道……』

失去涼洲,馬超好象失去了一切。
馬超想了一會兒,然後雙目無神地答道。

『可能終我這一生,都沒法找到答案吧。』

見馬超再沒有說下去,
趙雲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馬將軍,沒有生存目標的話,以後的路會很難走的。』

就算馬超是名門之後,極其量也是一個普通人。
是一個有感情的普通人...
失去家庭,失去故鄉,馬超失去了所有希望。

沒有希望的人生。
前面的路,的確很難走...

趙雲見馬超只是呆呆的,沒有說話,於是繼續。

『有生存目標,才會有希望;生活就算有多苦,都可以撐下去。
馬將軍的下屬就是例子,因為大家都以馬將軍為目標,
所以他們可以繼續為了馬將軍您生存。
他們認為,只要馬將軍一直帶領著他們,
他們是有希望的,馬將軍您也就是明白到這點,
所以才一直都堅持下去。』

馬超呆望著趙雲,似乎什麼都被他看穿了!
究竟是自己表達力太強?還是趙雲的領悟能力高?

『為了使其他人堅強而勉強自己,
視之為個人的一個責任,可能會是件好事。
可是長期一直這樣,責任就無形中變成了無止境的負擔,
對馬將軍反而是一種折磨吧?』

『……』

馬超不發一言,只專心地聽著。
對趙雲的說話也心表同感。

趙雲不曉得自己為什麼竟然說起教來!
而且他跟馬超還不算怎麼熟,
反覺得不好意思…。

『雖然…我只是一個局外人,可是我也曾經迷茫過,
覺得凡事只要不好太執著,
前面的路會看得更清楚也說不定…』

趙雲不可能會完全明白馬超的悲與痛,
可是他說的話卻是當頭棒喝。

親人重要,故鄉也重要,報仇當然也重要!
要拿回失去了的,原本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本來是人之常情。
可是只執著於過去,看得太重了,反變成是人生的全部,
這樣活得反而更辛苦……。

『…我太多嘴了吧…?』

『啊?!』

馬超想得入神,
趙雲卻擔心自己會是說錯了什麼…。

『不…不!難得有人肯聽我發牢騷呢!』

馬超擺出一副令趙雲安心的笑臉。
而事實上,他現在的心情的確是輕鬆了許多。

『馬將軍身邊一定有人願意聽的,
令弟馬岱還有跟隨馬將軍多年的龐德一定會比我更了解馬將軍您,
有什麼事情都可以跟他們分擔啊。』

馬超微笑著。眼前這個男人,竟然可以令自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久違了的感覺,好象重新獲得一樣,不願意再放手。
怕有一天又再失去了,以後又得孤獨一人。

這個男人,不是別人,是劉備身邊的心腹。
是那個曾經在當陽長阪七出七入曹軍營,如入無人之境,
連曹操都大讚其勇而想收為己用的趙雲。
他的實力,已經不需懷疑,但若只觀其外表,
卻怎麼都看不出他是如此厲害的人物。

傳聞中,他容姿端麗,嚴謹正真,行為端正,舉止溫文;
在戰場上,他智勇兼備,處事冷靜,作戰多年未嘗一敗。
在戰場外,他品格高尚,沒架子,
以清簾見稱,既不貪功名,也不好酒色。

天下間,真的有這麼完美的人???

今夜,馬超總算見識了傳聞中的一小部份。
見面前,馬超對趙雲已經抱有一定的興趣。
現在,真實的趙雲就在他跟前,他想知道他更多…。

『都已經很晚了,我應該回去了。』

趙雲覺得馬超望著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可是也沒有多想是什麼一回事,
反正天色已晚了,明天一早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趙雲站了起身,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
馬超也立即站起來,一手便拉住了他的手臂。

『!』

趙雲望著馬超,再望向捉住了自己手臂的那隻大手。

馬超留意到趙雲的視線,知道自己失儀了,
立即抽回了自己的手。

『不好意思…』

『還有什麼事嗎?』

馬超鼓起了最大的勇氣。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聊吧?』

『當然可以啊。』

趙雲微笑地回答。
馬超滿足地笑了。

然後,他突然想起了他邀請趙雲來的最初目的……

『呃…!還有…,就是…上次的事,我不是有意的…』

『…?』

趙雲莫明其妙。
無端端道歉什麼?

『在那晚的宴會上,我說了些……話,
不過我是絕對沒有“侮辱”趙將軍的意思的。』

趙雲似乎也想起來了。

『啊,原來是為那件事嗎?
算了吧。不要記在心上了,馬將軍不提,
我也忘記了呢。』

『哦…?是這樣嗎?不是吧?那麼健忘?』

知道趙雲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馬超心情也輕鬆下來了。

『馬將軍。』

一個小兵從後園外進來,後面跟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將領。
馬超認得他,今天中午在練兵場見過。
是趙雲的部屬吧?

『參見趙大人,馬大人。』

這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的將領,名字叫夏侯蘭,字仲德。
跟曹操及夏侯一族有家族關係,歸降劉備後,
現在是趙雲軍中的其中一名副將。

『仲德,怎麼來了?』

『小將見大人這麼晚了還未歸府,
從其他士兵口中得知大人就在馬大人府上作客,
所以小將特意來接大人回去的。』

說完,夏侯蘭抬起頭,眼神帶點敵意的望向馬超。
馬超皺著眉頭,迎上了夏侯蘭的目光,
自己也跟著仰起頭,瞪著夏侯蘭示威。

趙雲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人之間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