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地

全一回

--認識他,是在我六歲那年

『瑜兒,他叫孫策,字伯符,比你大一個月,以後要做好朋友喔。』

娘這樣對我說。

『你叫公瑾嗎?我叫伯符,我們做好朋友吧!』

在我眼前比自己高大了一點點男孩,掛著爽朗的笑容對我這樣說。
他的笑容,像夏天的太陽一樣熾熱。而一向比較內向的我,面對著一個陌生人,跟往常一樣,我習慣性的躲了在娘背後。

雖然,我並不討厭夏天的太陽...

『瑜兒,不許你沒禮貌。』

娘溫柔地說著。但我只是緊抓住娘的衣服,越抓越緊的。

『不好意思呢,孫夫人,我家兒子就比較害羞。』

『夫人的公子很乖啊。我的策兒很頑皮的,希望他們以後可以好好相處吧。』

『我倒希望瑜兒可以活潑一點呢!』

聽見娘和孫夫人開始聊天,我在娘背後靜靜的探頭出去...

『………』
原來那個男孩還一直望著我這邊。他看見我探了頭出去,對我笑了。
...我又反射性的躲回去娘身後。
臉,在發熱...
突然有一隻小手啪了啪我的肩膀,我抬起頭一看---那個叫孫策的男孩向我做了一個很好笑的鬼臉。

我嘻嘻笑了。

他也笑了。

然後我知道,他是一個很親切的人,我們一定會是好朋友的。



--愛上他,是在我十五歲那年。

『公瑾,我們一起吧!』

他就是這種性格,一點進步都沒有。以為所有人都該聽他大少爺的說話嗎?不讓他那麼得意,我不理他。

『我跟那個姑娘沒關係的,我對你是真心的。吶…公瑾啊~~』

他越叫我越跑得遠,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追得上我。

『喂啊……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愛你」的意思?』

不知道什麼才算是愛...但如果喜歡跟一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時時刻刻都想著對方,看見他的笑臉會覺得幸福,被他深情地凝望著的時候會有心跳的感覺...如果這些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是愛的話,那麼,我可以肯定的說--我愛伯符。

『不是因為你是一個男人而愛你,更加不會因為你是男人而不愛你。我在乎的只是公瑾你啊!你明白嗎?因為你就是你啊!』

...不太明白他講什麼,但我也一樣很在乎伯符。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所以愛他有多深暫時不重要,週圍人對我們的看法不重要,將來是怎樣也不重要,我只會隨著自己的感覺去愛。

所以,自那年春天開始,我們一起了。



--追隨他上戰場,是在我十七歲那年開始。

孫叔叔死後,伯符要承繼父業。一千萬個不願意離開他,所以我唯一可以做到的是跟在他身邊。讓我可以看著他,保護他,提醒他,照顧他。

不知不覺間,看得他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但當自己醒覺到的時候,我已經不能自拔了。

『公瑾,辛苦你了。』

我搖頭,自己身體一向不太好,行軍打仗對我來說還是太辛苦了。但其實只要可以在他身邊,什麼都是值得的...嗯,不過清楚伯符的輕挑性格,要是讓他知道的話以後就會被他吃定了!所以,怎麼都不跟他講。

因為就算不用講的,他還是會認定我已是愛慘了他!狂妄自大的孫伯符!

『吶……公瑾,如果我不是我老爸的兒子,你會這樣一直在我身邊嗎?』

伯符很聰明,很堅強,也很有自信。
但偶爾一次,他會表現出他懦弱的一面...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對吧?』

心底裡二人之間的承諾,伯符總是喜歡由我親口答應他。

『我不會傷害你的,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眼定定的望著他,看見他少有的認真神情。
平時,他總是嘻皮笑臉的對待我,但是我知道他對我的愛絕對不少於我所為他付出的。

如果認真的男人是最迷人的話,伯符在戰場上絕對可以迷倒不少人。

但此刻認真深情又迷人的伯符,只屬於我一個人。

『我孫伯符發誓,一生一世只愛周公瑾一個,守護他一輩子,永不後悔!』

聽到這些話,誰不感到高興?誰不感到幸福?女人愛聽的說話,男人也一樣愛聽。因為誰都有被愛的渴望。

是的,只要可以一直在伯符身邊,一切都變得值得。

哪怕我們的關係是天地不容。

因為我知道,只要我們相愛著,一定會是一個幸福的結局。



--失去他,是在我二十九歲那年。

伯符中了刺客的埋伏受傷了。

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的消瘦,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我生平第一次感到無助。我很努力的照顧伯符,任何方法只要是有一點希望的我都試了,但他都未見起色。

原來絕望是那麼可怕,可怕得令我全身不停地失控的顫抖著。

『情況比想象中差,請不要太樂觀啊。』

但我並沒有因為太醫的說話而放棄伯符。

我沒有離開過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照顧他,看著他,盼望奇跡會出現。

從來不相信有神靈的存在,但我每天祈求伯符可以康復。

但上天沒有憐憫我們...

『公瑾…對不起……對不起……。』

豆大的眼淚從他蒼白的臉頰滾落雪白的床鋪上。他努力的要自己不要閉上眼睛...他一直看著我,我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他。

我握著他的手,陪伴他到最後。

遺憾,並不是江東的霸業,而是身為一個男人,對愛人無法實現承諾的那種痛苦。

他發過誓會守護我一輩子,但他沒有這個能力了。
我說過會一直在他身邊愛他,但我再沒有這個機會了。

伯符和我轉戰八年,制壓了江東八十一洲,縱橫馳騁打下了這片美麗江山。現在我站立在天與地之間,為什麼身邊沒有你--伯符,與我一起分享?當初的努力,為的只是希望可以和他過安定的日子。現在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我們的夢想不能實現了。在伯符離開我的同時,我們的夢想破滅了。

沒有伯符,我的生活了無生趣,生命毫無意義。

但為了他,為了孫家,我會繼續撐下去...

這是我最後,也是唯一能夠為伯符做的事。

赤壁的星空上燃起熊熊烈火,我淡淡的看著被火燒著的連環船...此刻,我是多麼希望伯符就在我身邊,擁住我,對我說︰「我們勝利了。」



--再見他,是在我三十六歲那年。

我身體一直很虛弱,而在西征益洲途中,我終於熬不住病倒了。

我一直未能習慣沒有伯符在我身邊的日子。最初以為自己會慢慢習慣,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不能習慣...

他的笑容,他的聲音,他的擁抱,他的親吻,他的一切...

仿彿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營養。

『請都督保重身體啊,江東很需要都督您啊。』

許多人這樣對我講,鼓勵著我...

但有誰知道,從伯符離開那天起,再沒有東西值得我為它活著。除了伯符之外,我沒有再為其他人和事掉過一滴眼淚。

活著,是痛苦的。

如果死亡有兩種,一種是痛苦,一種是幸福的話,那我的會是後者。

仿彿再次聽到伯符的輕喚...

伯符,等我。我終於可以去見你了。



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輕輕的把泛黃的日記合上,輕輕嘆了一口氣。『爹用了一輩子去愛一個男人……日記中對娘親卻隻字不提。』

『妳會很我爹嗎?』坐在她身邊的另一名女子問道。

『不可能,怎麼會呢?』

『那妳會恨妳爹嗎?』一直依靠在窗旁的一個身材嬌小的男子問道。

女人又搖了搖頭,說道︰『我羨慕爹找到一個值得他去愛的人,雖然老天爺奪走了孫策大人的生命,但他們還是愛到最後一刻,也算是一種福氣吧?』望著手中小喬留給她的日記,女子抹著日記殘舊的表面。『而且娘親沒有把日記燒燬,還留了給我……我想,娘親也一樣沒有恨爹的。』

男子聽後,帶著幽幽的神情轉過身子望著窗外的景色。那一雙大眼睛明亮有神,令他圓圓的臉蛋多了幾分稚氣。

『怎麼了,伯言?』周瑜的女兒,現在貴為孫登的周太子妃,站了起來問道。

『沒什麼……』陸遜望著窗外的湖光山色,心思卻不在眼前的美景中。

『二叔說過︰「孤非兄長與周公瑾,不帝矣!」。』孫策的女兒也站到窗前,同樣望著在陸遜眼前的江東景色說著。『我們以我們的爹為傲。』

太子妃幸福的點了點頭。周瑜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並沒有因為他和另外一個男人的事而改變,雖然替娘親小喬感到難過,但卻又被孫策和周瑜之間深厚的感情所感動。

複雜的心情...

孫夫人側過頭望了望在身旁的陸遜,他們二人成婚已經有五年。雖然二人的多少也算是政治婚姻,但陸遜對孫夫人很好,是一個盡責的丈夫。

孫夫人苦笑了,陸遜盡了作為丈夫的責任,僅只如此而已...

『……相公,我和太子妃先出去了。』孫夫人說完,和周太子妃出去了。

待門關上後,陸遜把目光轉移到放在桌子上的日記。

他用他一生去愛的男人,在日記中,竟然也不過是一個不值他一提的人。

『沒有人值得你為他活下去……公瑾,你為什麼總沒有注意到我?』感覺眼眶一熱,只要一眨眼,淚水就會奪眶而出。

『孫策死後,你一直活在過去……』

除了孫策,周瑜再容不下其他人。
除了孫策,沒有人再可以令周瑜幸福。
除了孫策,沒有人可以跟他一起實現夢想。

---這片天地是他們的夢想。

或許怪的應該是自己,愛錯了。

愛上了一個不會愛自己的人。
愛上了一個不願換上新記憶的人。
愛上了一個活在過去記憶中的人。

愛上了一開始就不屬於自己的人。

陸遜抬起頭望著籃籃的天空。在這片天空下,曾經有兩個少年英雄策馬揚鞭,加入逐鹿中原的行列。當初只憑一旅小小的軍隊,從歷陽起兵攻至江夏,縱橫江東,連戰皆捷,如入無人之境。

小霸王英姿颯爽,剛毅豪邁。
美周郎儒雅風流,豐神俊朗。

二人相知相愛,直至閉目而逝。
二人將短暫而璀璨的一生奉獻給對方及東吳,開拓了這片土地。

這片土地,有著屬於他們二人的故事與夢想。

『主上現在坐擁的基業,是你們在沙場上縱橫馳騁打下來的……是你們的夢想…』
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但臉上卻有著溫柔的笑容。
『……也就是我陸伯言的夢想。』

(公瑾,你看著,我會撐下去……這是我唯一能夠為你做的事。)